今天，是中华民族赓续传承悠久的传统节日——清明，这个节日，既有扫墓祭祖、缅怀亲人的肃穆与庄重，也有踏青春游、亲近自然的愉悦与欢乐，既有万物吐故纳新的春和景明之畅快，也有慎终追远的悲戚伤痛之哀思，一畅快一哀思的截然对照，赋予这个节日诸多不同的感受和情怀，正因如此，宋朝著名文学家黄庭坚写下了“佳节清明桃李笑，野田荒冢只生愁”的诗句。
看来，当时的黄庭坚因受“元佑党争”的牵连，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哀愁之怨和愤懑之情，既是在桃李争妍的春和景明之际，也难掩其“贤愚千载知谁是，满眼蓬蒿共一丘”的惆怅心理，无论贤达之士，还是平庸之辈，最后留在世间的只不过是蒿草覆盖的一座黄土垒起的墓丘而已，只是让亲人滋生愁思悲切罢了。因此，清明的更多的还是一种对逝者的哀思和追忆。
也许，这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“逝者已安息，生者长悲切”吧，谁说不是呢？如果不是，那句脍炙人口的“清明时节雨纷纷，路上行人欲断魂”的诗句，又为什么会流传千年依然历久弥新？而且生一世，想一世，走一路，想一路，再生再想，再想再走，赓续流传。
乌啼鹊噪昏乔木，清明寒食谁家哭。风吹旷野纸钱飞，古墓垒垒春草绿。棠梨花映白杨树，尽是死生别离处……（白居易《寒食望吟》）。
南北山头多墓田，清明祭扫各纷然。纸灰飞作白蝴蝶，泪血染成红杜鹃……（高翥《请明日对酒》）。
所以，清明除了自然万物的时令物候之外，是生者对死者，今人对故人慎终追远的眷念之情，这种眷念和追思无关逝者的身份地位，只是单纯地怅思和追忆。那些墓土中的逝者，有长辈，也有小辈，有身骨，也有没有身骨的，没有身骨的，在我的老家通常是用一块砖、写上逝者的名字埋在墓土中，称作抱砖。
我想，在人生的诸多况味中，没有比亲人离去时死不见尸再悲伤的，更没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再痛不欲生的。
我的家乡是闻名全国的、“苦瘠甲天下”的定西市安定区的一个村子，我在那里出生、上学、长大并生活，直至年离开在外漂泊，之前的三十年都是在埋着先人的土地上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，每年清明的先一天都要去上坟祭祖。离开之后的最初，每年清明也大都回去，近几年天南海北的游窜之后，就很少在清明节回去了，今年，本来是昨天要回去的，可终究还是没能回去，便在这个远离先人的城市一隅用心去缅怀一番已故的亲人和乡人吧。
野田荒冢只生愁。今时今日，从宋王朝的时空里走来的这句话最入我心，因为，每年春节回去的时候，村子的田地里又会多一些新的坟头，这些坟墓里，有我的长辈，也有我的同辈，有的是儿女送终的老人，有的是白发人送终的儿子，比如我年前去世的姑父，十多年前他送走了自己唯一的儿子，十多年后今天他也走了，还有我的另一位亲戚，不到四十岁的儿子在外出务工是遭遇事故而亡，如今，逐渐年迈的父母面对那一堆荒冢，还要担负着他一双未成年的儿女重担，以及在墓坑中只放着一块砖的曾祖父、外祖父，对他们的身世一个是不知尽然，一个却是凄惨痛心，不时地令我想起。
我的村子地处黄土高原丘陵区的缘故，位于丘陵环绕的沟壑山湾里，自然而然，那些坟墓也就位于两山之上，所以对于乡亲们的祭祀也就甚为熟悉，正是“南北山头多墓田，清明祭扫各纷然”，而对祭祀者的心情，也是心有戚戚焉，更能体会到那种“纸灰飞作白蝴蝶，泪血染成红杜鹃”的凄然哀痛。
村里人上坟，自我记事起，约定俗成的是清明先一天，从无更改，这一天，无论山间小路，还是沟梁山峁，双手捧着纸钱、端着献茶献饭的人群浩浩荡荡，来来往往，无论路间相遇或隔着一道沟，也会彼此打招呼，人声鼎沸，嘈杂喧哗，若有新坟的墓地里，定会传来大放悲声地哭泣，整个村庄都会香烟氤氲。后来我离开之后再回去上坟时，山上的新坟增多，香火的氤氲依然，凄哀的哭声悲声依然，只是上坟的人却少了。再后来，好几年没有回去，只是在上坟这一天的晚上给家里打个电话，父亲告诉我人更少了，我则黯然。
或许，如我一样没有回去的子孙后代有一部分，但有一部分是原来上坟的人，身归黄土，变成了儿女子孙为他们上坟，逝去的人，万事皆空，活着的人悲哀伤痛，这伤痛，有些会沉寂在时光之中，有些会深藏在心底之间，唯有清明，这个祭祀的节点中，会打开思念的闸门，尽情地释放、尽情地倾诉、尽情地哭泣。而那些坟墓，在蒿草包围中一年又一年地沉寂，一年又一年中，只有在每年的清明，便聆听子孙后代的呼吸和心跳，感受香火的袅绕和氤氲。
逝者已逝，生者要生，生死轮回是谁也无能为力的自然之规律，纪念是一种追思，也是一种寄托，尽管这追思让人悲戚，尽管这寄托令人心痛，但无论悲戚或伤痛，都是一种人与人、人对人尊重和敬仰的根脉，这根脉传承的是人类文明的人文和乡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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